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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看過一篇關於藝術表演者的訪問,詳細的人事物早已記不清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受訪者說的這句話:「快樂是悲傷的濃縮,悲傷是快樂的延伸。」很久以後看完這本《把我埋在牆腳下》(Похороните меня за плинтусом)的當下,覺得完全可以當作這本書的最佳註解。有時候文字的深淺細緻程度和故事的深廣角度是沒有過於必然的關係的,事實上一個故事的成功與否取決於作者是否有給予作品鮮活立體的靈魂,誠然優美的文辭能讓讀者在閱讀時眼睛一亮,可是若沒有足夠的完整架構與內涵,即使詞藻再華美,也無異於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引不起感動與共鳴。反之有深度的文學除了流暢的文筆外,還能引發視覺、嗅覺、聽覺甚至心靈上的感動,好的作品值得一讀再讀,甚至在每次的重逢相遇都會發酵出新的看法。

 

這本書是作者帕維爾‧薩納耶夫(Павел Санаев)帶有半自傳色彩的故事,言語直白簡單卻深入人心。瘦弱的主角小沙夏和他那有點瘋狂的外祖母以及存在感不高的外祖父在一篇篇小故事串聯起來的生活中慢慢讓我們看見小人物在受到大時代變動的影響下所帶來內心深處難以抹滅的傷痕。

 

貫穿本書的靈魂人物非沙夏的外祖母妮娜莫屬,這位典型的俄國老奶奶(бабушка)幾乎掌控了家中的話語權,她那滔滔不絕的咒罵聲透過文字一句句敲打在阿公西蒙、小外孫沙夏、媽媽歐莉婭,還有讀者的耳膜上。凶巴巴的阿嬤總是滿腹牢騷和怨氣,她的怒火說來就來,只能預測而不能預防。關於阿嬤的怒罵小沙夏形容得貼切:就像關在籠裡的野獸,或是電視畫面中的雪崩。

(俄國老奶奶示意圖)

 

好心的鮑里亞(沙夏的朋友),別帶他(沙夏)到工地去,好嗎?我有醫生開的證明,說我精神有毛病,就算殺了人也不會被判刑。如果你們去工地,你要記著這一點,好嗎?

 

這位妮娜阿嬤總是可以信手拈來無止境的抱怨,她一邊咒詛一切又緊抓著小孫子沙夏不放,在阿嬤眼裡小沙夏一身是病,阿公西蒙耽誤她拖累她原本有光明前程的一生,沙夏的媽媽也是妮娜的女兒歐莉婭是她的報應,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雖然一開口就是謾罵,然而阿嬤對沙夏的愛是無微不至,親手削的蘋果泥,蒸過而非煎過的肉餅,定時服用的藥物,莫名其妙的順勢療法,還有其他難以備載的細節都可以看出妮娜灌注了多少心力在沙夏身上。卻也是這樣的愛讓沙夏的生活沉重無比,阿嬤盤踞在沙夏人生所有角落,讓他籠罩在一層快要窒息的保護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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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阿嬤和沙夏去過的莫斯科高爾基公園)

這樣的童年聽起來沉重,可是薩納耶夫並不想讓它變成一個讓人感到傷感的故事,反而是沙夏用他的童言童語扭轉了那些灰暗的事件,一幕幕驚悚的心靈創傷場景變得滑稽可笑,令人捧腹。小沙夏用哀怨卻天真的口吻減輕了孩子面對恐懼的無助感受。都說人生如戲,那麼阿嬤與沙夏領銜主演的就是一部諷刺詼諧的家庭倫理劇。

驚世阿嬤專制跋扈,自作主張卻又時常弄巧成拙,這家祖孫隔代教養發生的原因曲折複雜:阿嬤和女兒歐莉婭關係奇差無比,她不准女兒和親生兒子住在一起,母女兩像攻防戰般爭奪小沙夏,最後由阿嬤勝出。獲勝的阿嬤在沙夏面前不停詆毀他的媽媽,聲稱她是對沙夏唯一好的人;她對沙夏的態度也很矛盾,她疼愛她的外孫,生活大小細節全不放過,可是她同時也帶給沙夏累累的傷痕,如呼吸般的惡毒怒罵、恐嚇、威脅和她的關懷同進同出,一方面他是個小殘廢、小畸形,聲稱活不過十六歲的累贅;一方面這個外孫又是她僅有的命根,這樣的高壓的親情使得沙夏瘦弱又膽小。看著看著,即使不懂醫學,我們似乎也漸漸明白為何沙夏這麼瘦弱一身是病......。

妮娜乍看之下簡直是個現代版的芭芭雅加,她吞掉歐莉婭的母愛,吞掉沙夏,吞掉他們家的幸福。若整本書通篇只想表達阿嬤是位女魔頭的話那麼《把我埋在牆腳下》這故事也未免流於平面,而淪為滿紙酸爽的抱怨文了。

 

揭曉妮娜更深一層一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長相廝守的伴侶,前面提過存在感不甚高的阿公西蒙。全書幾乎都是由沙夏的第一人稱來敘述,唯有兩次旁白的主角忽然轉換,於是彷彿電影攝影的角度一轉,我們從沙夏執掌的「鏡頭」來到阿公西蒙的「鏡頭」之下,我們看到了以前的妮娜。看到了妮娜的苦,妮娜的淚,多年累積的苦與澀將她雕琢成今天的驚世阿嬤,妮娜的苦難不只是一個人的苦難,一個家庭的苦難,也是一個苦難世代的投影。

來自烏克蘭基輔的少女妮娜人見人愛,活潑討喜,有表演天分的她不甘安於命運,遇上來自莫斯科且具有演員身分的西蒙,滿心以為即將愛情事業兩得意的她得以實現畢生夢想,卻沒有想到命運卻給她安排意料之外的轉折。

 

跟隨西蒙遠嫁莫斯科的妮娜沒有如願以償站上劇院舞台演出,她接下現實人生給她的劇本,想推也推不掉。妮娜生下了第一個孩子阿柳申卡,卻遇上戰爭爆發,妮娜和兒子撤退至遙遠的阿拉木圖,年幼的阿柳申卡在當地染上白喉後病逝,大約從這裡開始,妮娜的境遇便進入了劇烈的轉折。


檢視較大的地圖 

(位於現哈薩克境內的阿拉木圖,可以滑動尋找莫斯科的位置,或多或少能進入飽受戰亂恐懼的妮娜的心情吧。)

妮娜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那麼簡單,她離鄉背井離開家人,為了生活妥協掉夢想,即使戰爭帶來混亂與恐懼,可是只要有了阿柳申卡妮娜就有了和現實繼續對抗的勇氣,此時她是一位母親,母愛讓她可以吞下其他的苦,當她的勇氣來源被奪走後,妮娜的某一部份也跟著死去。

 

戰爭結束後妮娜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復返,時值蘇聯的鐵幕統治,祕密警察在生活中神出鬼沒,警察沒帶走妮娜的一切卻帶來恐慌,她有了被害妄想症,諸多苦與澀漸漸讓她隨著歲月成為一位尖苛瘋狂的老婦人,由時代的受害者轉化為這齣家庭倫理劇的「反派加害者」角色。

 

 

有趣的是通篇故事是建構在輕鬆詼諧的氛圍下,然而故事中的每位角色都是苦情滿分,讓人發噱的劇情在真實生活中卻都讓人笑不出來,某種程度來說讀者得到的閱讀滿足也像是一種「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吧!人人解決不了痛苦的根源,只好將心裡的苦悶抒發到其他地方上,妮娜總是有辦法讓她張牙舞爪的形象得到新的突破,讀者從不會覺得妮娜朝著沙夏追趕跑跳碰的場景重複而無新意。這部悲喜劇裡所有人都是傾情演出,真心不騙。

另一位敘事者西蒙相對妮娜與沙夏,表現安靜許多,大多時候就是以典型老夫老妻關係裡的「死鬼丈夫」形象現身,家中大小瑣事一概不管,老婆都火山爆發三百回合了老公帽子一戴就出門找朋友釣魚閒嗑牙,但西蒙也談不上是個不負責任的渾蛋男人,事實上他雲淡風輕的態度恰好調和了妮娜的暴躁,讓一個家還能夠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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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看似瀟灑,實則有苦說不出,他並非像妮娜所指控的那樣對妻子漠不關心,他深知老伴的大小毛病,他盡他所能想要幫助他的妻子,可惜他的心意不是被當成不懷好意,就是遭到嫌棄,面對這樣不定時瘋癲無狀的伴侶,笑臉下藏的是心力交瘁,妮娜的苦是外放的,西蒙的苦是隱忍的,他甚至幾度動了輕生的念頭,沒讓他放棄生命的是他的牽掛,他的妻,他的家人。他在蘇聯各地巡迴表演工作時帶回來的各種紀念品(每次都會被妮娜念)也許不僅僅是紀念品,每個小東西都記錄了西蒙掙扎所吸的每一口氣。

談完西蒙再來談談「女配角」歐莉婭,身為苦情夫妻的女兒自然在苦情方面一脈相承,歐莉婭這位小女孩打從出生就活在素未謀面的哥哥阿柳申卡的陰影下,母親從來沒從喪子之痛走出來,或許是這份失犢之悲讓妮娜被蒙蔽了眼,女兒歐莉婭怎麼樣都不得她的心,和自己母親愛恨交織的童年讓她一直活的很沒自信,緊繃的母女關係是個無解的死結。經歷和沙夏父親的失敗婚姻後緊接著又面臨兒子被母親「搶走」的處境,歐莉婭的拉扯不亞於任何人,除了要和母親拉扯兒子之外她同時也在拉扯她想要的人生,她努力想走出母親帶給她的陰影卻始終被自己的怯懦而差臨門一腳。她天性怯懦,怯懦讓母女間的僵局持續多年,最終讓她戰勝怯懦的是對沙夏的母愛和男友托里亞的鼓勵,為了孩子她終於勇敢了一次,我想她比妮娜幸運之處就在這裡,雖然在故事結尾她是流淚的,但我確信在擦掉淚水後歐莉婭肯定會再展露笑顏。

 

而這場親子戰爭中最無辜的受害者莫過於小沙夏了,夾在外婆與母親之間,砲火無情,在拉扯之間所有的委屈與難過只能吞下。小沙夏渴望母愛,依賴著外婆,在他眼中母親是「幸福」,外婆則是「生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幸福與生活無法並存。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必須要在幸福跟生活做取捨,在妮娜近乎病態的關懷照顧下,沙夏宛如第二個歐莉婭,他似乎成了阿柳申卡與歐莉婭的綜合體,妮娜攫住他,看上去她的潛意識中想把沙夏當成阿柳申卡,但沙夏永遠不可能成為妮娜心中的阿柳申卡,於是他開始學會如何在阿嬤的大呼小叫下生存。

全書最令人心酸的莫過於最後一章〈小黑死病〉中沙夏苦澀無比的獨白,他想要幸福想到痛苦的地步,同時他又懼怕離開生活後的未知,後來他開始對幸福絕望,認為在外婆的掌控下他永遠得不到幸福。當他開口一同陪著外婆嘲弄媽媽時堪稱是最悲哀的時刻,沙夏發出的笑聲恐怕比落下的眼淚還要令人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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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生活?為什麼這兩者中間只剩下痛苦?)

用「笑中帶淚」來形容《把我埋在牆腳下》可能不是那麼精確,這本書倒不會令人看了淚漣漣,但不可否認笑完之後會覺得感觸良多。雖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過妮娜和沙夏的際遇,但在人生的某些階段某個部份我們都曾是那個無助的沙夏,又或許我們正在變成妮娜而不自知,有的時候妮娜的嘶吼更像是我們的肺腑之言,我們這群芸芸眾生又哪個不是在幸福和生活中搖擺?這一點可能就是這本書得到這麼多共鳴的原因之一吧!

這部小說也被改編成電影,若是懂俄文的人不妨可以去看一看。

 

本文圖片及影片均來自網路,如有疑慮請告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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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可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